不言寺

爱德华多径直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他不忍把那件事情说出口，爱德华多内心还未完全接受艾利克斯与萨维林家族毫无血缘关系这个事实，他只是一直在心里安慰自己，亲人就是亲人，有没有血缘，他一辈子都会把艾利克斯当成自己的哥哥尊敬并爱戴。

米歇尔看他一眼，走到窗边点烟。他猛吸了一口雪茄，皮鞋尖蹭了下地，再看向爱德华多时问：“你什么时候与路易斯结婚？”

“等他从中东回来。”

米歇尔眯起眼，过了一会儿冷笑一声。

“这倒是一门好亲事。麦克林恩家族的家底比起柯罗琳家不知丰厚多少倍，怪不得父亲一句责怪的话都没说。真是恭喜你，Dudu。”

爱德华多瞬间涨红了脸。血液急速流动，他的耳朵开始嗡嗡作响。

 

“米歇尔，我不知道你受了什么刺激。”爱德华多问：“你为什么要这么伤害别人？你知道医生说艾利克斯的病是积劳成疾吗？”

他盯着米歇尔，试图从那张冰冷锋利的脸上看出些触动来。然而爱德华多失望了。

“他在家族企业里做了这么久，只是犯了一个错，父亲都没有让他离开的意思，你为什么比谁都着急赶走艾利克斯？”

米歇尔眼神瞬间锋利起来。他猛地盯住了爱德华多。

“我知道你不是为了那个位子，也不是为了钱。”爱德华多执拗地与米歇尔对视，“你不会是这样的人。那你是为了什么？因为艾利克斯让你娶柯罗琳吗？”

米歇尔掐掉了烟。

“因为他逼你做了一件为了你好的事情，你就记恨在心吗？”

 

米歇尔人生中第一次对自己弟弟动手。他曾经在异国他乡的黑暗小巷子里一个人打翻过四五个拿着啤酒瓶的小混混，而对爱德华多，他只是轻而易举地抓住了爱德华多的衣领，直接把他抵在墙上。

爱德华多没有反抗，他太聪明，知道米歇尔若真的动手，那么所有人都不会放过他的二哥。

于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终于被激怒的兄长。

 

米歇尔凶狠地盯着爱德华多。

太阳穴旁一根青筋暴起，突突跳了两下，米歇尔才冷冷道：“我真怀疑我才是领养来的那个，而你和艾利克斯是亲兄弟。因为你们都是这么一副自作聪明、自我怜悯的可恶模样。”

他对着爱德华多吐露恶语，又像是在自我陈述。

“你以为你是对的吗？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从小大家都宠着你，你觉得自己从来没错，即使错了也是出于好意，别人都不应该责怪你伤害你，对吧？”

爱德华多呼吸急促。

“那你知道艾利克斯若再不离开公司，他就会死在那个位置上吗？你不知道，你只知道他想要守着那个位置，为了整个家族，为了父亲。”

米歇尔说着，他的嘴角慢慢勾起，因为爱德华多变化的表情而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

“你知道了艾利克斯不是萨维林家族的人，对吧，是他告诉你的吗？很多人比你更早知道这个消息，比如你那些虎视眈眈的表兄弟。这就是艾利克斯后期寸步难行，举步维艰的原因。而那个傻子还不肯放手，因为家里除了他没人能扛起这个责任。”

“或许说，他觉得父亲需要他扛起这个责任。”

随着米歇尔松开了手，爱德华多站好，怔怔地看着米歇尔。

米歇尔已经不再看向他了。

“他为了这个位子把自己都要压榨干净了，而他也要把我压榨干净，他让我去娶柯罗琳，因为这样可以维护家族里我的那部分，和咱们家的这一部分，可是他从没问过我是不是需要这个。”

爱德华多喘了口气：“他是为了你——”

“只要是套上为了别人好的念头，就可以随便做任何事了对吗？”米歇尔转向爱德华多，冷冷道：“你当初就是这么绑架扎克伯格的吗？”

爱德华多脸孔瞬间雪白。

而米歇尔不肯放过他，因为爱德华多早就戳到米歇尔的痛点了。

“这世界上能达到目的的方法那么多，可你们就是坚持你们的那一种，做出一副头破血流也不放弃的感人样子，伤害着别人的同时还要求为你们流泪鼓掌。”米歇尔逼近了爱德华多，他低下头，喃喃道：“实际上你们为了那可笑的安全感和自尊心能随意地把别人抛在一边，丝毫不管别人有多痛苦。”

 

爱德华多知道米歇尔说的是艾利克斯。

但是他突然止不住地一阵心痛。他猛地想起了什么，米歇尔的话戳中了爱德华多一直回避的事实——他的确是为了这些东西，将某些珍贵的人或事扔掉了。

可是米歇尔根本不知道，没有这些东西，爱德华多也没法好好活下去。

 

“我不逼着艾利克斯退位，他就会把自己逼死。”米歇尔冷哼：“他心血都要熬干了，还撑着一口气为了面子不肯向我低头。现在你们要来指责我吗？那么随便吧，坏人就让我来当，我无所谓。”

米歇尔冷冷道：“但是谁也别想让我放手，我想要的东西，我不可能放手。”

 

“还有。”米歇尔盯着爱德华多，他一贯懒散的目光骤然聚焦起来，像是直直看进了爱德华多心里：“少拿父亲压我。三个儿子已经被他全身心控制两个了，你们愿意按他的想法活，那是你们的事，别来干涉我！”

 

爱德华多仓皇逃离了医院。

 

米歇尔看着爱德华多的身影消失，他站了一会儿，重新推开艾利克斯的病房门。里面窗帘拉得严实，黑暗里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似乎已经陷入沉睡。

米歇尔轻轻走了进去，刚刚站定在病床前，就听见艾利克斯的声音。

“你没必要对他说那种话的。”

米歇尔僵住。过了几秒，他低声道：“我吵醒你了吗？”

艾利克斯没有回答。他在床上躺了会儿，侧过身慢慢蜷起，而米歇尔弯下腰，胸膛正对着艾利克斯的侧脸。

 

米歇尔听见艾利克斯小声地：“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你不该那么对Dudu说话的，他心重，回去又该难受了。”

米歇尔将被子为他拉好，道：“你总是更宠他。”

几秒钟后，艾利克斯突然伸手环住了米歇尔的脖子。他将米歇尔拉至近身，呼吸凌乱急促，好半天才低声问：“你恨我吗？”

米歇尔没有说话。半晌后，他长长叹息。

他们两个永远较着一股劲。米歇尔这样想的同时，伸手将艾利克斯揽进怀里。

艾利克斯在这温暖而挤压的力道里闭上眼睛。

 

爱德华多离开医院，在路上慢慢地走，打算顺着马路一直走回公寓去，心里却一直想着米歇尔的话，夜里凉风极盛，他被吹得头痛。

身后有遥远的车打亮了车灯，让爱德华多前路一片光亮，他却偏偏觉得混沌迷茫。

他走进了临近公寓的一间酒吧。喝下几杯心里舒畅许多，爱德华多想给路易斯打个电话，却还是把手机放下了。

他无法向路易斯开口，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刻内心感受。

 

艾利克斯猜的对极了，米歇尔几句话，真的让爱德华多内心酸胀，纠结不堪。

 

吧台调酒师瞅准时机给爱德华多推荐了好几种烈性鸡尾酒。当马克在酒吧外等候良久也不见人出来，慢腾腾晃荡进去时，爱德华多已经伏在吧台上了。

 

酒吧里那么多人，灯光交杂不安，人影晃动，而爱德华多像是藏在一个小世界里，睡着的模样一如当年。

 

马克站好在他旁边，把爱德华多的西装外套重新为他披上。这也让爱德华多睁开了眼睛。

 

爱德华多梦见了马克，因为是梦，他不再想着逃走，内心那股对路易斯的负疚也没再出来作乱。

他只是枕着自己的胳膊，静静看他的前爱人。曾经和他一起做生意，又向他求过婚的前任爱人。

“小机器人，你从机器星球回来了吗。”爱德华多轻轻道。

马克没有回答他。梦里的马克非常温柔安静，只是用干燥温暖的手掌拭去爱德华多额头的汗。然后那温度没有再离开。

爱德华多动了动，轻声问：“你还恨我吗。”

马克眉头簇起，脸色一瞬间痛苦不堪，爱德华多惊讶地发现自己依旧为此而心脏颤动。好在马克的表情很快恢复正常。在头顶晃人心神的灯光里，他的蓝色眼睛是神秘复杂的深海。

“我从未恨过你。”

“你撒谎。”爱德华多直接拆穿了马克，他平静地指出：“我太了解你了，马克。”

马克看着他。海洋能摧毁一切，也能包容一切。

“或许我恨过你，因为我更恨自己。而恨你，就是恨我自己。”

爱德华多好像听懂了这句话，但酒精与内心的抗拒让他没有去深想。

马克垂下眼睛，睫毛在深陷的眼窝处留下阴影，也显得他更加阴郁：“华多，你现在快乐吗。”

这个问题不言自喻。答案只有爱德华多知道，又或许爱德华多自己也不明白。

“有的时候是的。”爱德华多回答：“路易斯他非常好，我觉得我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了。我很喜欢他。”

马克表情平静。

但爱德华多看见了他脸上的水渍。

“所以——放弃我是值得的。”马克轻声问：“你也终于受不了这个古怪的小机器人了，对吗？”

爱德华多在自己的西装里缩了下身体，小声说：“你可别这么说。你也从未如此强烈的爱过我啊。”

马克吸了下鼻子。

“你这个人啊，”爱德华多伸出手指轻轻点他的脸颊，“固执、冷漠、自私，哪里都不好。最不好的，就是不够爱我。”

“为什么这么说。”马克在他的触碰下闭上眼睛。

“你连孤注一掷的勇气都没有。你只是求过一次婚，不过这也够了。”爱德华多傻傻地笑：“很多年以后我可以向别人炫耀，嘿，知道那个天才扎克伯格吗？虽然他把我踢出了生意，但他可向我求过婚呢。”

马克捉住了他的手。他俯下身凑近爱德华多，极近的距离，似乎要接吻，但爱德华多却看见了他眼底的汪洋。

“你错了。华多，我想，这一次你是错的。

你走之后，我想酗酒，想抽烟，睡不着觉，我想打电话给你，却不敢。”

 

爱德华多想，自己是真的醉得太厉害了。

他口齿不清：“在我的梦里你还这么喜欢争对错。不过——我喜欢这样的你。为什么你之前不会说这样的话呢。或许——”

在最后一根神经末梢被困倦淹没之前，爱德华多小声说：“或许我就有勇气了。”

 

马克陪在醉酒的爱德华多身边一整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