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寺

爱德华多离开公司时才发现短短半个小时，纽约已经变了天气。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阴凉中，大雨倾盆而下。他刚刚与几个董事会成员吵了一架，眼下正气急败坏。

他看看一百米外停车场的车，一咬牙走进大雨中。

冲动的后果时，疾步到了车边的爱德华多怎么也摸不到自己的车钥匙。这才想起他把自己的钥匙串放在资料箱里，而那箱子与他的私人物品正干燥完好地放在办公室中。

 

爱德华多常出一口气，抹抹脸上的雨水，猛地转身——看见马克紧绷的脸。

他这才注意到头顶上黑色的伞。

“马克。”爱德华多只叫出了他的名字。自求婚那一晚后，他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内心尴尬复杂，爱德华此刻只觉得手脚僵硬。马克直直看着他，用那双冰冷无机质的蓝色眼睛。

“拿着。”马克终于开口了。他看上去也非常不自然，不过僵硬是马克的常态。

马克将伞柄塞入爱德华多的手中，意图转身离去。爱德华多急忙叫住他：“你拿着这伞，我——”

他想说自己不过再跑个一百米就回到公司了。然而这让马克更加迅速地退到了伞外的位置。

大雨瞬间浇湿了马克。他淋没在雨中，整个人却因潮湿更加清晰。

“华多，就——拿着它。”

马克平直地说，他的眼神里出现了毫无退意的执拗，牙关咬的紧紧的，脸部肌肉在雨水的冲刷中抽搐，看起来痛苦。他道：“我不能——不能——再见。”

 

他说了再见，然后转身走了。

 

梅琳达看着马克不疾不缓地穿越雨中的世界，带着冰凉的潮湿味道和雨水气息打开车门，再度坐进副驾驶。

她也看见站得笔直，注视着这边的爱德华多。

 

马克直视着前方，目光里那股痛苦而执拗的光依然存在。

梅琳达不发一言，开动了车子。她无声地开了半个街区，期间车内的空气是沉闷而压抑的，车外的世界因为隔音窗而无声无息，只是雨越来越大，似乎要将一切冲刷，又像是将一切融化。

 

梅琳达终于按耐不住。她一手撩起了刘海，让滚烫的脸颊暴露在空气中，同时闷声道：“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马克没有出声，他此刻已经不再面朝前方，而是将额头抵在车窗上，紧闭着眼睛。

梅琳达自顾自道：“为什么肖恩的丑闻出现时，差点连累Facebook，而你丝毫不介意，甚至挽留他在公司？”

过了一会儿，马克的声音响起。

“并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他当时已经淡出管理层了，没怎么代表Facebook出现在公众面前。何况，他为Facebook贡献良多。”

“那么，爱德华多冻结账户后，你为什么毫不犹豫将他踢出公司？”

马克沉默下去。

几秒后，前方的红绿灯变化，梅琳达一脚踩下油门。

 

就当梅琳达以为等不来答案的时候，马克的声音微不可闻地飘在了车内。

“因为我把他当成我自己。”

 

因为马克如此骄傲，他不允许自己在Facebook上犯这样的错误。而爱德华多在某种程度上被马克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于是马克的震怒在某种程度上如同自恋的人对自己的失望。

他偏偏忘了爱德华多也有独立的思想和情感。

马克以为在自己的臂膀上捅了一刀，没想到这疼痛对于爱德华多来说确实如同心脏受创。

 

他不接受爱德华多的错误，也不接受爱德华多的放弃与退却，因为他自己绝对不会犯错，也不会放弃与退缩。

他伤害爱德华多，感受到自己痛得发狂，由此笃定爱德华多也一定会痛。

马克手拿纱布，等着自己的一部分归来，却没想到路易斯已经出现在爱德华多身边，试图为其止血。

 

梅琳达紧紧抿着嘴唇，抓紧了手中的方向盘。她此刻根本不敢去看身边的马克。

路易斯为爱德华多止了血，但马克却永远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

他怎么可能停下这种痛楚呢？

 

 

路易斯与爱德华多在这段时间里商议着离开公司后，先去哪里定居。他们都想离开美国，这不代表他们厌恶这片土地，只是外面的世界太大，太过于吸引喜爱冒险的爱德华多，而路易斯愿意陪着他。

最终他们定下了新加坡。

“七月份我有一个去中东的项目，”路易斯轻吻爱德华多的额头，“去参与战后重建，跟进儿童心理项目。”

爱德华多问：“大约多久？”

“两个月。回来我们就举行婚礼。”路易斯保证道：“我一定准时回来。”

爱德华多决定在这段时间里解决掉家里的事。

 

自从艾利克斯将事情告诉他后，爱德华多脑袋里、心里皆是一片混乱，他不敢去问父亲，而米歇尔自那之后再没有接过他的电话，回过他的短信。

爱德华多几次去医院，恰恰是米歇尔刚刚离去的时候，于是他笃定米歇尔在躲着他。

 

“他太忙了，自己的牙医事务所和公司都忙不过来，又要忙着订婚的事情，怎么有空躲你呢。”艾利克斯这么讲，目光却游离。

爱德华多手上为哥哥削着苹果，心里一个不忿，大半果肉都掉在了地上。

艾利克斯失笑，把手边餐盒递过来：“别削了，这里有这么多，我也吃不完，你解决一些吧。”

爱德华多看看，饱满鲜脆，果肉汁水的香气四溢。

“医院还有这个服务？”

“是米歇尔削好了放下的。”

 

爱德华多心里更加迷惑。他的手续办理接近尾声，但毕竟是家族的企业，即使艾利克斯退出公司，这大半的股份还在老萨维林先生手里，公司上上下下都很尊敬这位漂亮的小公子。

于是代理总经理的表哥把一桩参与商业酒会的活计丢给了眼前无所事事的他。

在酒会上遇见达斯汀是意外之喜。

上次在纽约他们没有碰到面，爱德华多并不知道马克失败的求婚后还有达斯汀和肖恩在出力。而达斯汀也绝口不提这件事。

他上前热情地搂了爱德华多的肩膀，把友人带往一个角落。

“最近还好吗？听说你和路易斯订婚了——婚礼什么时候办？”达斯汀强调：“一定要邀请我！”

爱德华多一一回答他的问题，最后承诺一定会邀请达斯汀和克里斯。

或许还有Facebook里他的几个校友，当然不是指马克。

达斯汀大大的笑容维持在脸上，看起来很是辛苦，他用昂扬向上的劲头继续道：“既然要结婚了，为什么华多的未婚夫没有来？”

“他去了中东，有一个项目，大约两个月左右吧。”

达斯汀诡异地沉默了下。

“最近还好吗？”爱德华多随意地问，他不觉得他这个朋友会有什么烦心事。毕竟达斯汀天塌下来也不怕。

达斯汀果真飞快地回答，他上前一步嬉笑着：“当然很好啦！你最近怎么样？”

他摆动着身体，试图吸引爱德华多的目光，而爱德华多对达斯汀的小心思一无所知。

手中的威士忌让他有些眩晕，也变得口无遮拦：“一点也不好。米歇尔，我的二哥，我想和他谈谈，可他一直躲着我——”

达斯汀戏剧性地惊叹了一声，上前抱住了爱德华多，紧紧的几秒，然后重新搂住了他的肩膀：“这真是太遗憾了，我们得找个地方好好聊聊这件事——”

 

“华多。”

 

爱德华多瞬间清醒过来，他一下子就听出了这个声音。达斯汀松开了对他的桎梏，而爱德华多缓慢地转头，同时思考最近这几天总是遇到马克是不是太过巧合。

 

马克站在那里，他竟然穿了西装，也不是运动鞋或拖鞋。看样子倒是一派精英的模样。

 

“马克。”爱德华多结巴了下，他道：“没，没想到在这里会遇见你。”

“你没有看宴请名单吗？”马克语气平缓，这让他的话罕见地不像是指责或是讽刺，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在宴请名单上，你的助理应该给你看这个。”

“我是临时代替别人来的。”

爱德华多闭紧了嘴，他移开视线，开始摆弄自己的酒杯。

按照一种不成文的酒会习俗，此时对面的人应该告辞了，然而他面对的可是马克。

马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达斯汀找了个借口快速走开了。

爱德华多更加手足无措。

马克看了他一会儿，像是在看某本难解的书。在爱德华多抬脚溜走的前一秒，他开口道：“听说你在找你二哥米歇尔·萨维林。我想我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马克坚持开车送爱德华多，爱德华多拗不过他，而马克一副不让他送就不告诉爱德华多的模样，到底爱德华多还是上了马克的车。

等到车停到医院门前时，爱德华多觉得自己再一次上了当。

马克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米歇尔一定在这里。就在艾利克斯的病床前。”

 

爱德华多与其对视几秒，手里出了汗，匆忙去解安全带。

马克在他背后轻声喊他的名字。

爱德华多放慢了速度。他听见马克的声音：“你不想见到我，是吗？”

爱德华多叹了口气。

“我只是觉得很奇怪。我订婚了，而我们——总之，对不起，你没什么错，是我的问题。”

马克小声说：“没关系。如果你不想见到我，我可以，我是说，我可以尽量避免出现在你面前。”

 

爱德华多看向马克。马克居然像是个做错事的大孩子在低声认错。

 

“但我想问，”马克擦了下鼻子，他移开视线，“你一辈子都不想见到我了吗？如果你哪天觉得可以了，能通知我一下吗？”

 

爱德华多逃跑似的下了马克的车。

当他踏入医院时候，想起了米歇尔的事情，于是一路狂奔，米歇尔前脚刚从艾利克斯的病房前出来，爱德华多已经站定在了他面前。

 

米歇尔看见了爱德华多，倒是很自如的模样，他的眼神冷冷的，伸手拉好艾利克斯病房的门。

爱德华多扬起头。

兄弟俩的视线对上。

他小时候甚至没和米歇尔打过架。这是爱德华多第一次与米歇尔针锋相对。